穿過狹窄安靜的走廊,我走進停屍間,整個房間很空蕩,大約四十多平米,在左邊整齊地停放著二十張床,裏面還有個門,似乎是放屍體的冷藏間,難怪感覺陰冷。
“你找誰?”忽然一個年輕男人過來問我,我回答他是找宗木。年輕人流露出厭惡而驚訝的表情。“他就在裏面,他和死人相處的時間多過活人。”年輕人問明了我的來意後冷笑了下就走了。
我走了進去,卻發現空無一人,正覺得奇怪,我忽然聽到一個低沈卻富有磁性的聲音:“這裏一般只來兩種人,死人,和送死人的活人。”
我回頭一看,一個細瘦而高的男人背對著窗外的光站在我身後,他腳步輕盈如貓,接近我卻絲毫沒有聲音。“我叫宗木,你是那個預約過的記者吧?”他慢慢走過來。
宗木穿著一身青灰色的長袖硬布裝,下身是黑色直筒長褲,一雙黑色白邊千層底布鞋。他的頭如同一個被刀削過的白樺原木,平整的短發,狹而高的額頭,兩頰高聳,那嘴唇仿佛是不經意地在上面劃開的一道口子,閉起來看上去就如同沒有一般,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,緊緊閉著,眼窩有些塌陷,如同在陽光下曝曬的西紅柿,幹癟而赤紅,是的,他是個盲人。
他吸了吸鼻子,忽然咧開嘴微笑著解釋:“你可能對我這行還不是太了解,也難怪,我看過的屍體可能比你認識的人還多。”話雖然不錯,但我聽得十分不舒服,勉強笑了笑。
“你們所接觸的屍體,都是來自於電視或者某些親友,這些人都是病逝的,作為我們,最喜歡就是為醫院裏的屍體做屍妝,因為那些屍體還算完整,可是還有部分屍體是殘破不全的。我的工作比較忙碌,有時候八個小時要為上百具屍體化妝,一般二十分鐘可以化完一具普通的屍體,但是如果遇見像剛才搬進來的那個女孩,恐怕幾個小時都不夠。”宗木拉開了冷藏庫的抽屜,我聽見哐當一聲,非常響亮,是那種金屬碰撞的聲音。
2冷藏櫃是一個巨大的閃爍著銀色金屬光澤的東西,總共三層,布滿了很多抽屜,就像中藥鋪裏的藥櫃一樣。宗木熟練地拉開了一個抽屜,哐的一聲,一具屍體拉了出來。
屍體體型偏瘦,應該是個女性。如果只看半邊臉,這是個非常清秀美麗的姑娘,可是另外半邊,就像一個被白蟻蛀空的老舊木頭一樣,殘破不堪,邊口處是已經成焦炭狀的皮膚,整個臉幾乎被燒掉了一半。
“這也能修復?”我捂著嘴巴,截然不同的對比,讓我覺得很難受。
“這算好的了,上次一個出車禍的,整個頭骨都變形了,我還得用大頭針縫好他的頭蓋骨和頭皮。你是否有興趣看看我如何將她化妝好?”宗木攤開雙手說。
宗木把女孩的屍體擡了出來,他先弄來一張類似於皮膚顏色的非常有彈性的塑膠制品,平鋪在損壞的半邊臉龐上,接著將手掌張開,輕輕地放在死者的臉龐之上。
“你在幹什麼?”我好奇地問。
“我在感受,為每個屍體化妝,就像制作一件藝術品,損壞得越嚴重,挑戰就越大,而我自然就越興奮,不過動手前,我必須感受他們的想法。”宗木說著,臉上浮現出孩子獲得心愛玩具般的滿足感。真是個怪人,我暗自嘀咕。
過了數分鐘,宗木忽然拿起了手術刀,在那半塊膠布上開始裁剪,我就像在看一個街頭制作泥人的藝人,本來半邊普通的膠布,先是大體浮現被毀滅的五官輪廓,接著是細膩的雕塑和修編,我完全被那雙手迷住了,仿佛那手已然脫離了宗木,成了一個單獨的生命體,獨自在完成這個工作,不,與其說是工作,倒不如說是在跳舞一樣。
兩個小時過後,我幾乎不認識這個女孩了,除了接口處淡淡的縫線處,幾乎看不出任何異樣。女孩的臉很漂亮,就像充滿哥特風格的唯美人偶娃娃的臉,不過卻毫無生命力。而且似乎眼睛處有些異樣。
“你看不見,如何做得這麼好?”我終於還是說了出來。
宗木凹陷的眼窩忽然轉動了一下,兩邊的顴骨也蠕動開來,他嚴肅地對著我說:“我比很多眼明的人手更靈巧,這也是為什麼我會留在這裏的原因,很多他們修補不了的屍體,都要靠我才行。”確實,他能完成這麼精細的工作,實在讓人稱奇。
“好了,我的工作完成了,你的采訪也該結束了,這是我的名片,如果有事,你可以來找我,當然,我想永遠不要在這裏替你工作。”宗木遞給我張名片,然後轉過身,不再和我說話了。
“真是個怪人。”我暗想。
3在我走出殯儀館門口的時候,先前和我說話的年輕人攔住了我。
“我勸你少接觸這個怪物,他明明是個瞎子,卻可以比其他人修補化妝屍體還要好,沒人知道他的來歷,殯儀館建立的時候他就在了,可是這麼多年,別人都說他一點都沒有老。而且,我聽說,凡是經過他化妝的屍體,都會少掉一些東西。”年輕人忽然神秘地說,我卻看見他的眼睛越來越紅了,幾乎看不見瞳孔,可是他自己仿佛根本沒感覺到。
“少了什麼?”我問他。
“眼球,一些化妝後的屍體,他們的眼窩都有些異樣,弄不好,他真的是個專門吃眼球的妖怪啊。”年輕人每說一下,我就看見他的太陽穴都劇烈地跳動,他的臉色很不好。
“我憑什麼相信你?”我並不是傻瓜。
“那好辦,你好像有他的名片,跟著他回家看看,不過記得千萬別被發現了,我上次就差點被發現了,雖然他是個瞎子,但似乎聽覺和嗅覺非常靈敏。”年輕人留下聯系方式,然後一搖一擺地走了。
下班後,我匆匆趕到名片上的地址附近,待在那裏等宗木回來。
“真是個謎啊。”天色漸漸暗淡,我看著宗木家緊鎖的房門,忍不住說道。
“什麼謎?”身後響起宗木低沈的聲音,我嚇了一跳,轉過身,他微笑著站在我身後,我覺得奇怪,這麼熱的天氣,他依舊穿著長衣長褲,連脖子也被高領的襯衫保護著。
“我只是隨便說說。”我尷尬地回答。
“其實,並沒有什麼,我來自一個古老的家族,我們家族最早是為皇室化妝的,一些戰死沙場的人,也能化妝得栩栩如生,不過,我們的家族也要付出代價,或許像長期接觸死人而遭致的詛咒一樣——所有繼承化妝術的人,都會慢慢成為瞎子,這就是等價交換,我們得到常人沒有的能力,自然要付出慘痛的代價,我的祖父、父親,都是盲人。”他微笑著說,凹陷的眼窩正對著我,讓我有些難過。
“不可以選擇放棄麼?”我問他。
“不,有些人的命運出生前就註定好了,如果我想改變,崩塌的只有我自己的身體,而且我也逐漸適應了。”他依舊平靜地說。
“要不要去我家坐坐?”宗木說。
我本想拒絕,可是好奇心占了上風,於是跟隨著他,穿過了狹窄的弄堂小巷。
他的家裏非常幹凈,沒有什麼灰塵,也沒有其他多余的東西,除了必須的桌子椅子,其他的什麼也沒有,我奇怪他賺的錢到底拿去做什麼了。
“我進去換件衣服。”宗木背朝著我說道。我嗯了一聲,然後坐在椅子上四處瞧。
這時候宗木的手機忽然響了,原來殯儀館來了位特別重要的死者,他們希望宗木趕快來一趟,宗木非常抱歉地對我說他很快會回來,並且希望我能等他一下。
“我有東西給你看。”他笑著說。說完,再三交代我別走,然後合上門出去了。
4房間裏只有我一個人了。我忽然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味道,這味道有些熟悉,似乎就是上午在殯儀館裏聞到的。
我朝著黑暗的裏屋走去,還好墻壁上有燈,裏面居然比客廳要大些。不過也只是一張床而已。我沿著房間的墻,慢慢走進來,忽然覺得墻壁有些古怪。天氣很熱,可是有一段墻體卻冷得像冰塊。我為了確定,去摸了摸客廳的墻,果然,溫度不一樣。
“這後面難道有東西?”我疑惑了,然後學著電影裏,用手在光滑無一物的墻壁上四處敲打。果然,一聲類似機械轉動的聲音後,墻壁居然打開了,當然,一陣冷氣也撲面而來,還有那種特殊的味道。
借著不亮的燈光,我勉強朝裏面望了望。
那是個非常大的房間,幾乎比客廳和裏面的臥室加起來還要大。裏面整齊地擺放著一個個金屬櫃子,如同圖書館一樣,一層一層的。
上面沒有放書,卻是一個個玻璃罐子。
罐子大概和我們普通用的喝水玻璃杯大小,而且似乎上面還有註釋用的標簽,燈光很暗,我看不清楚裏面是什麼,標簽上寫了什麼。我隨意拿起一個,走到光亮處。
要不是有些準備,我幾乎把罐子失手摔碎了。
罐子裏裝著的是一對眼球。
完整的一對眼球,浸泡在透明的估計是防腐液裏。隨著我手的動作在透明的液體中緩緩轉動,那眼球仿佛有生命般地看著我一樣,我無論如何轉動視角,都感覺被盯著。
標簽上寫著一句話。
“1996年,7月14日 女 26歲 楊月 死於溺斃 眼球完好”
我將瓶子放回去,打開手機燈,走了進去。
所有的瓶子,裏面都是眼球。碼放得相當整齊,一層一層的,各種各樣,黑色,咖啡色,藍色,我沒想到居然還有外國人的,已經喪失生命力的瞳孔放得很大,在幽暗的室內折射著手機微藍色的光芒。瓶子的標簽註明了眼球主人的名字、死亡時間和方式。簡直就像一個收藏館一樣,而且嚴格地按照時間分放開來。我猶如被剝光了放在大街上一樣,渾身都有被刺的感覺,我可以感覺仿佛這個房間裏有很多人,他們都大瞪著雙眼,都在望著我。
我沒有離開,只是沿著櫃子找到了最近的一組。
居然有個瓶子是空的,不過也有標簽。
“2010年 不明 男 24歲 歐陽軒轅 死因不明 眼球未獲得”——我再次幾乎沒抓住瓶子。
我將瓶子放回去,拿起了旁邊的一個。
裏面是一對紅得如同火一般的眼球,非常熟悉,我看了看標簽,果然,時間就是今天,是那個年輕男子的眼睛,那個男的估計已經不在人世了。
我小心地關上門,拿出那個貼了我標簽的瓶子,稍微鎮定了一下,心裏只想著要立即離開這裏。
5可是剛走出臥室,卻發現宗木站在大門處。他帶著古怪的笑容望著我,可是他沒有眼睛。
“我說過要給你看些東西,不過你已經看了一部分了吧?”宗木說。
“為什麼要選我,而且你不是只拿死者的眼睛麼?”我流著冷汗問他。
“是啊,所以如果殺死你了,你的眼睛不就是死者的眼睛了麼?”他依舊平靜地說,仿佛在同我繼續討論著剛才吃飯的話題一樣。
“你為什麼要把這麼多人的眼睛收藏起來?你難道心理變態麼?”我努力使自己的聲線穩定,盡量不要露出害怕的感覺。
“沒有為什麼,因為我不想再過瞎子的生活,我要看到陽光,看到顏色!”宗木反而情緒激動了。
“去他媽的什麼祖宗規矩,什麼教條,我愚蠢的祖先定下這麼荒唐的法條,卻要我來遵守,不過當我即將失去希望的時候,我卻從臨死的父親那裏得知,其實我還是可以重新復明的。我告訴過你,自從我被選為家族的接班人後眼睛會慢慢萎縮,直到完全失明,不過還是有辦法讓我的眼睛再次看到光明,這也是我要給你看的另外一些東西。”宗木忽然伸出他的手掌。
他的手心有一道刀痕。但是幾乎同時,那道裂痕忽然慢慢張開了,裏面居然有一個眼球。眼球很活躍,四下裏轉動著,就如同攝像機的鏡頭。
我驚得說不出話來。宗木則得意地走過我,打開暗門,拿出一個罐子,那是剛才我看到的年輕人火紅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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